谈清代书画收藏家安岐的家世[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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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为安岐收藏的《欧阳询卜商读书帖》，左下可见“仪周鉴赏”

清代书画收藏家安岐，先世为盐商，家资巨富。自幼读书，喜爱法书名画。当时几位著名收藏家相继谢世，所藏精品，大多为安岐收藏。所居沽水草堂，在天津城东南。又有古香书屋，为其所藏书画名迹处所。然而对于安岐家世的研究却如坠云雾，始终未尽周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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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岐之印“仪周珍藏”

励俊

自民国初年姚大荣刊布《<墨缘汇观>撰人考》以来，清代大收藏家安岐的生平事迹被逐渐廓清。然而对于安岐家世的研究却如坠云雾，始终未尽周备。近考订高江村事迹，于麓村家世多有旁及，故点缀成文，以飨同好。

嘉道间，宋翔凤著《洞箫词》有《望江南》十二阕，咏淮扬风物，其一谈及“安家巷”，词曰：

扬州忆，勺药事蹉跎。初白庵中人渐老，安家巷口迹重过。商妇泪痕多。

词前小注甚详，云：

按今江淮间谈安麓村轶事甚多。两淮盐法，明季以后弊坏已极。岐以相国之势，无所掣肘，故整理一新，盖两淮盐贾实推安麓村为前辈。今扬州新城内之安家巷、安公店，皆其故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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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岐之印“仪周鉴赏”

此阕典出凌廷堪《与阮伯元阁学论画舫录书》，文云：

康熙丙寅，查初白在京师，馆于明相国珠之自怡园，揆恺功总宪兄弟皆从之读书。时安麓村岐在馆中执洒扫之役。后十年丁亥，圣祖南巡阅河，(查)初白方以编修请假在籍，偕其弟查浦侍讲恭迎銮辂。后同舟返浙，道经扬州，而安岐已为相国鬻盐于两淮，势甚喧赫。闻初自来，谒见于舟中，执礼甚恭。初白不命之坐，但云：“汝小心贸易，勿为尔主生事。”安唯唯而退。查浦潜遣人持刺往拜，于是安馈初白赆仪三百金，而查浦则倍之。老辈风采犹可想见。

“势甚喧赫”四字刻画特佳，难怪惊动康熙，险些引祸上身。不过凌廷堪所记略误，查初白所见执洒扫之役并非安岐，范景中先生《关于安岐》已有所考辩。他指出“康熙丙寅安岐方四岁。初白在明府所见，当为安岐之父安图”。然以安图为安岐之父，却可商榷。

据《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中有《直隶巡抚赵弘燮奏陈审理明珠家人安尚仁等隐匿盐引案折》，内称“安尚仁即安三，并子均系原任内大臣明珠家人”。而《永宪录》则载“安图之父安三，当明珠为相时甚用事，圣祖洞鉴，珠令潜处扬州，挟巨赀行江西吉安等四府三十万引盐。及珠病革，圣祖欲问，又以安三祈恩，故复还京师。及揆叙卒，无子，以所有家财八百万献于宫府，令九贝子掌之，予安三银百万两资生，以赡养叙母妻”。此条与赵弘燮的奏折可以互参。揆叙之妻《耿太夫人墓志铭》中详录耿氏口奏，说到其家事，云：

又前年曾挑家人三十二房，二十房已往造甲屯守臣夫坟墓，其胡然、王联奎、安三、彭寿三小子长岱十二房亦与臣妾守墓。内有安尚仁，自臣妾公姑老仆，诸事能办，次子婚娶俱托伊经理也。

而康熙口谕亦刊录其上：

格格所奏遗言，悉依之行。二子家务，俱着安尚仁经理。

如是，安尚仁即安三无疑。他长年在明珠家，总管其三代家事，其子名为安图。安图与安岐为兄弟行，并非父子关系。

雍正上台不久，揆叙被追夺官位，削谥号，墓碑改镌“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雍正三年上谕有“若阿灵阿父子、揆叙、鄂伦岱、王鸿绪固拥允禩最力者，世宗既谴胤禩，诸臣生者被重诛，死者蒙恶名，将安所逃罪？”可见他对允禩一党咬牙切齿。不久，揆叙的亲家，雍正九弟允禟，被改名塞思黑，革去黄带子，送往保定后“腹疾卒于幽所”。处理完主子后便是收拾奴才，《永宪录》载：故罪臣揆叙家人安图夤缘隆科多，自康熙五十二年至雍正二年，计银三十余万两。又娶红带之女为妾，逼勒自缢，事觉拿交刑部，籍没其家。又称“(安图)另有一弟名安崶，隶于允禟门下”。卷宗未提安尚仁和安岐。从年岁推测，此时安尚仁已过世。而安岐竟也逃脱，难道雍正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情况并非如此。就在雍正三年，“天津大水，淹城砖十三级，城壕皆坏”，长芦盐政莽鹄立奏请重修天津城，并明言资金来自安岐父子的主动捐赠。雍正准奏，并诏令官民“实心帮助，以襄其成”。《墨缘汇观》有云：“(王奉常旧藏董其昌册页)后为王相国携至都门，相国殁，其孙挽人求售，时余有捐工之役，未得一见，至今犹在梦寐”指的就是这一时期。雍正对安氏的义举颇为嘉许，据《天津县志》记载，天津旧城四门有楼，旧额曰：“镇东、定南、安西、拱北”，改曰：“东连沧海、南达江淮、西引太行、北拱神京”。新城四门，东曰“镇海”、南曰“归极”、北曰“带河”，而西门额题则是雍正钦定的“卫安”。据说是褒奖安氏之意。

如今翻阅莽鹄立当年的奏折，从雍正朱批间可以发现他熟知安岐之父安尚义和安氏“金义钱仁”钱庄。原来稍早些，雍正曾派人查过安尚义，事具江西布政使常德寿的《查讯安尚义烧造瓷器折》，文云：

蒙皇上面谕，着访查安尚义在景德镇烧瓷有无招摇等因，钦此。钦尊。奴才到任之后，遵即密委经历王联劳至景德镇地方细查。据该员回称：安尚义之子现在扬州行盐，自康熙五十九年起，差伊家人马自弘、杨宗，伙计俞登朝三人，每年用银九千两，在景德镇置买材料，雇工烧瓷。所烧瓷器尽行载到扬州转送进京。历年以来所用材料以及工匠价值，俱预行给发，并无短少，亦无招摇生事等语。奴才犹恐所访未实，又调浮梁县知县吴邦基到省，细加面询，据称安姓家人，在镇烧瓷，从前未知确实，自邦基到任，三年以来，并无招摇生事克扣窑户，亦无片纸到官，甚属安静等因。出具印结存案，为此据实缮折奏以阅。

在景德镇烧制窑器的安尚义，还有事迹见于《天津县志》“人物流寓”篇，载文云：

康熙五十年灾，饥民载道，尚义创建粥厂南门外赈之，继此十余年不替。

显然，康熙年间留寓天津的安尚义与当日留在明珠府当总管的安尚仁不是一人。但两人同为明珠家臣，名字相仿，或是亲兄弟。明珠的“金义钱仁”钱庄各嵌入他们的一个名字，即由他们共掌。传世燕文贵《武夷山色》一卷，为叶恭绰旧藏，内有“尚义仓景万记”印章。尚义仓可能是安尚义的分号。“五常”有所谓“礼智仁义信”，明珠大概据此给兄弟俩起的名字。所以安尚仁又称安三；而安岐有“安二达子”一说，安二或者安二达，多半是安尚义的诨名。这样说来，安岐和安图是堂兄弟，安图为长。

朝鲜人柳得恭《滦阳录》记载，他在扬州八怪之一的罗两峰处见到一幅唐代韩滉画作，轴尾有朝鲜安氏印记。罗两峰告诉他，朝鲜安氏即指安岐，并说安氏有兄弟二人，安岐为长。然《墨缘汇观》有“吾仲兄《杏花书屋》条幅”云云。向来不知其仲兄所指，今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乾隆初陈顺等合伙偷刨安图入官房院内窖银案史料》，足资广闻。现将此案中几个重要供词中涉及安氏家事的部分摘引如下：

陈顺供词：从前我原是安凤家人何智杰的家人，我主何智杰替他主安凤在天津办理盐商事务，因亏空了银子，于乾隆元年九月间，安凤向何智杰将我要去，留在他家使唤。……于上年八月间，我自行投回时，安凤将我扔给了何智杰了，何智杰要了三十两银子，将我父子卖与镶红旗蒙古都统吉兰泰佐领下闲散人白姓家是实……

刘和尚刘祥供词：我原是安图家人，因抄没家产将我赏了永大人后，我赎身出来自己度日。于乾隆二年六月间，安尚义家人何智杰家人陈顺找我来说，安图人官房内有银子，不知在哪里埋着呢，你若知道告诉我，咱们刨出来使用不好么……

何七供词：我是安尚义家人，名叫何良弼，何智杰是我叔叔，陈顺原是何智杰家人。我在安图家当铺内当差，于康熙六十年五六月间，安图叫我到家里，同我一家人偏头、张自印、张信四，在住房院内六间房的南边堂屋里刨过埋藏的一窖银子，约有四五十万两。刨出来拿到南城外换了新银子，给他家开的昌元、昌义两个当铺内各添了本银十来万两，剩下的还有二十多万两拿回来送到家里，安图叫放在他住的正房的套间屋内了……

这件案子在乾隆初年哄传一时，因为雍正、乾隆两朝，从安图旧宅挖出的银两累计高达210余万两。干嘉后笔记小说皆传“安岐巨富得自明珠窖银”，此或谣讹之本，姑不深论。单说安尚义、安图和安凤三者关系。安尚义非安图，其意已明，而安凤与安岐系为一门，都是安尚义的儿子。所谓凤鸣岐山，典出《国语》“周之兴也，鸑鷟鸣于岐山”，安岐表字称为仪周，从名字分析，安凤正是安岐的兄长。凤、崶同音，安凤和安崶很可能是同一人。倘若如此，安岐在堂兄弟间恰恰排行第三，故也唤作“安三”。难怪后人将他与其叔父安尚仁混淆。

安岐一门久居天津，时人诗文多有记载。天津盐商查为仁的弟弟查礼是安岐的忘年交，他写于乾隆初年的诗作《画梅三首》，小序写道：

安仪周老人貌携神清，性好古，精于鉴赏。筑古香书屋数椽于沽水上，中贮牙签万轴，余尽商周秦汉青丝宝器、唐宋元明名家之翰墨也。寝食其间，俗夫不得窥户，时人比之清秘阁。与余订忘年交，过从讨论甚洽，且酷嗜余画梅。

查氏水西庄是天津著名的私家园林，其中广置图书金石鼎彝，其奢华与扬州马氏玲珑山馆，杭州赵氏小山堂并称。查礼小序谦逊如此，足见安氏富甲一方。曾馆于安氏的符曾在《祝古香六十寿》中称“古玉弄鼎善鉴赏，剖晰微末分毫茫。绘图直欲灿珠璧，金蓬恒见披琳琅。……中构高阁拟清秘，寻常未许人窥张”，亦将古香书屋比清秘阁。《玉斋珍藏明清书画精选》中收入《王鉴仿古山水册》十开，题签为：王元照仿古十帧，小清秘阁主人题签，其上有安岐之子安元忠的藏印。不知小清秘阁和安元忠有无关系？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有一段乾隆题跋，文云：“乙丑夏，沈德潜进其所为诗、古文稿。几暇披阅，则《跋黄子久富春山居图》在焉，所记题跋、收藏始末甚详。是年冬，偶得黄子久《山居图》，笔墨苍古，的系真迹，而德潜文中所载沈、文、王、董、邹氏五跋，有董、邹而缺其三，且多孔谔一跋，以为山居与富春自两图也。然爱其谿壑天成，动我吟兴，乃有长言，亦命德潜和之，且询其较富春为何如？德潜之跋，以富春山居归安氏，为未得所，安氏不知也。越明年丙寅冬，安氏家中落，将出所藏古人旧迹，求售于人，持富春山居卷并羲之袁生帖、苏轼二赋韩干画马、米元晖潇湘等图共若干种以示傅恒，傅恒曰：是物也，饥不可食，寒不可衣，将安用之？居少间，恒举以告朕。朕谓：或者汝弗识耳，试将以来。剪烛粗观，则居然黄子久《富春山居图》也，五跋与德潜文吻合……”

“安氏家中落”实为欺人之语。传世不少画迹有安元忠的藏印即为一反例。而昭梿《啸亭续录》记干嘉之际的安氏家族，有“其子孙居津门，世为盐商，家乃巨富，近日登入仕版。有外典州牧不肖宗室至有与其连姻眷者，亦数典忘其祖矣”一说。叶恭绰指出宗室肯与奴才身份的包衣联姻，必与安氏富足有关，可谓卓识。所谓“怀璧其罪”，托言“求售”，询于近臣傅恒，怕是安氏后人避祸之举。无用师卷入藏清宫三年后，符曾从潞亭南下，途中作《试端溪砚怀麓村》一首，诗末小注云：

余昔馆于其家，法书名绘相对评品，日为抚玩不置。自麓村亡，所宝尽矣。

如此看来，乾隆十一年大概是安岐的卒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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